中国人对于异族，历来只有两样称呼：一样是禽兽，一样是圣上。从没有称他朋友，说他也同我们一样的（如果大体了解中国历史，就知道的确如此，中国对“异族”始终存在着文化的优越感，“夷狄之有君，不如诸夏之亡也。”从东夷、北狄、南蛮、西戎这些称呼就可看出对“异族”的鄙视，认为其野蛮程度等同于“禽兽”，然而就是这些“异族”一次又一次征服了我们，变成了我们的“圣上”，或者极端鄙视以禽兽视之或者奴颜卑膝而侍奉之，从未平等的认识和对待他们，所以说“从没有称他朋友，说他也同我们一样的”）。

古书里的弱水②，竟是骗了我们：闻所未闻的外国人到了（此处的“外国人”指近代西方列强）；交手几回（指近代清朝和列强的战争，如鸦片战争等），渐知道“子曰诗云”似乎无用，于是乎要维新（指洋务运动等）。

维新以后，中国富强了，用这学来的新，打出外来的新，关上大门，再来守旧（当时中国闭关守旧的思想本质不变，“维新”的目的也是为了“闭关锁国，永不交往”，继续做自己“天朝上国”的美梦）。

可惜维新单是皮毛，关门也不过一梦。外国的新事理，却愈来愈多，愈优胜，“子曰诗云”也愈挤愈苦，愈看愈无用（从中国的近代历史可以证明，的确如此）。

于是从那两样旧称呼（指前文的“禽兽”和“圣上”）以外，别想了一样新号：“西哲”，或曰“西儒”。

他们的称号虽然新了，我们的意见却照旧。因为“西哲”的本领虽然要学，“子曰诗云”也更要昌明。换几句话，便是学了外国本领，保存中国旧习。本领要新，思想要旧。要新本领旧思想的新人物，驼了旧本领旧思想的旧人物，请他发挥多年经验的老本领（对上文对待外民族和文化思想和态度的精当的概括和总结）。一言以蔽之：前几年谓之“中学为体，西学为用”，这几年谓之“因时制宜，折衷至当”（称呼虽改，闭关守旧的思想本质仍未改变，虽然没有“闭关锁国，永不交往”那么极端，然而其“保存中国旧习”的内囊却没有改变，虽然外在形式上有变化，在说法上更灵活）。

（以上主要叙述了中国历史对待“异族”和“外国人”态度的演变过程，虽然形式变化明显，然其守旧的本质不变，最后演变成“要新本领旧思想的新人物，驼了旧本领旧思想的旧人物，请他发挥多年经验的老本领”，后文对此进行分析评价。）

其实世界上决没有这样如意的事。即使一头牛，连生命都牺牲了，尚且祀了孔便不能耕田，吃了肉便不能榨乳。何况一个人先须自己活着，又要驼了前辈先生活着（照应前文“要新本领旧思想的新人物，驼了旧本领旧思想的旧人物”）；活着的时候，又须恭听前辈先生的折衷（照应前文“因时制宜，折衷至当”）：早上打拱，晚上握手；上午“声光化电”，下午“子曰诗云”呢？（此段从难以兼顾的角度指出“因时制宜，折衷至当”实际上无法做到）

社会上最迷信鬼神的人，尚且只能在赛会③这一日抬一回神舆。不知那些学“声光化电”的“新进英贤”，能否驼着山野隐逸，海滨遗老（照应前文“要新本领旧思想的新人物，驼了旧本领旧思想的旧人物”），折衷（照应前文“因时制宜，折衷至当”）一世？（此段从无法长期坚持的角度指出“因时制宜，折衷至当”实际上无法做到）

“西哲”易卜生盖以为不能，以为不可。所以借了 Brand 的嘴说：

“All or nothing！”④（最后总结，给出结论：要么完全摈弃旧思想，全面学习西方；要么完全守旧——最后沦于灭亡。）

　　【注释】

　　①　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五日《新青年》第六卷第二号，署名俟。

　　②　弱水：我国古书中关于弱水的神话传说很多。如《海内十洲记》说昆仑山“有弱水周回绕匝”；弱水“鸿毛不浮，不可越也”。这里说“竟是骗了我们”，是说“不可越”的弱水并没有阻挡住外国人的到来。

　　③　赛会：旧时的一种迷信习俗，用仪仗、鼓乐和杂戏迎神出庙，周游街巷，以酬神祈福。

　　④　Brand 勃兰特，易卜生所作诗剧《勃兰特》中的人物。“All or nothing！”英语，“不能完全，宁可没有！”的意思。